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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 苏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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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说话间,四道白光袭向白知县,将他上下左右四路封住。

    白知县不退反进,飞身冲进白麓荒神身前三步之地,一掌拍向他胸前,大喝一声:“鱼儿,跑!”

    白麓荒神倏忽飘远,大笑:“荒唐!不过魂梦相接,你们一在汴梁,一在兴化,能跑哪里去!”

    白知县一掌拍在白麓荒神胸口,他却突然散作烟雾,又在他身后凝聚成形。

    “你果真要找死?”

    白知县卧地疾滚,闪开白麓荒神袭来的一片光网。

    见白光险险要打中他,鲤鱼厉声大喊:“你若伤他,我此生此世再不理你!”

    白麓荒神停了手,冷笑着:“你以为我会在意?”

    鲤鱼的指尖冒出一片鱼鳞般的光刃,抵在自己心口,昂然道:“他若死了,我陪他一起!”

    白知县惊呼一声“鱼儿不可”,劈手抓住她的手,光刃在他手侧划下一道口子,涔涔流血。鲤鱼忙收了刃。

    白麓荒神一道白光袭向两人之间,白知县与鲤鱼忙旋身闪开。白麓荒神的掌心蓄起一个耀目的光球,唇边露出淡淡的微笑:“昀羲,你以为凭你就能威胁我?我若把他杀了,抹去你的记忆,你又能奈我何?”

    鲤鱼抿着嘴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我如今还未对你如何,只因不屑。”白麓荒神傲然道,“我不屑杀他,也不屑真个抹去你的记忆——如此得来,还有什么趣味?向来见我即俯首归顺者多矣,什么时候我要强迫于人,才能令其低头了?”

    白知县一声冷笑:“你也知道巧取豪夺无趣?天下水族何止亿兆,三千弱水你不取,非来争我这一瓢!哪有这样的道理!”

    白麓荒神点头:“你也知道天下有三千弱水,何不换上一瓢?”

    鲤鱼叫道:“还与他废话什么!白铁珊,你打不过他的,快走,快走!”

    白麓荒神突然大喝:“昀羲,一场大梦,还不醒来!”

    光球砸下,周遭一切,骤然崩碎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鲤鱼猛然坐起,发现烛光已灭,暗室寂然。夜风吹来一丝轻微的硫磺气味,像是邻舍谁家刚办过喜事。她拭去额上冷汗,一点火星在蜡烛上爆开,又复燃起。火光渐亮,照见了黑暗里一双漆黑曈眸,继而照见了他的鼻梁、唇角、颈项和一袭白色襕衫,清雅得像一幅兰竹画。灯影在他衣褶上缓缓流动,现出山河湖海之形。

    鲤鱼怔住了。

    他起身走到她床畔,俯身柔声道:“鱼儿,怎么了,可是做了噩梦?”

    鲤鱼望着他的身形面庞,跳起来一下抱住他颈项,哭道:“白铁珊!我做噩梦了!快,带我离开这里!”

    他轻轻拍抚她的项背:“鱼儿,这里就是我们的家,还要上哪里去?”

    鲤鱼叫道:“不,不,白麓荒神要追来了,我们都不是对手!快走!”

    他轻轻一声笑。听在鲤鱼耳里,炸雷一般。

    白知县的声音轻缓地说着:“是谁要追来了呢?”

    鲤鱼张大了嘴,退后一些,与揽她在怀的白衣男子对视。

    与白知县一模一样的眉眼微笑如春风,如暖阳,如桃花初绽的第一缕清香。他收紧了双臂,将她束缚在怀,极近地凝视着她的眼睛:“昀羲,你欢喜他这模样,我倒不介意变化成他模样。皮相本是虚幻,我可男可女,可长可幼。潘安宋玉,燕瘦环肥,没有我不能变化的。在我身边,你想把我当成任何人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鲤鱼屏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“昀羲,”他抵住她的额角,轻笑,“如何?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油灯已结了老大一个灯花,残光黯黯,细细的夜风透过窗棂,将庭间桐叶的气息吹入房中。白知县身子已经凉了,阿文满脸是泪,扶抱着他,端着一小碗浓煎的姜汤递到他嘴边:“主人,你喝一口,你喝一口呀!”苏苗苗喝道:“给他灌下去!”她刚给白知县扎了针,眉毛鼻梁上都挂着急汗,再次按向他腕间,脸色慢慢变了:“釜沸脉。”

    喵神农从她肩头跳下,对着白知县的脸喵喵地叫了起来。

    阿文见她色变,真个急了:“神仙姐姐,神仙姐姐你能救他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苏苗苗看了他一眼,眼里湿漉漉的,已分不清是汗是泪:“小子,你平日怎么学的,听不懂‘釜沸脉’么?”

    阿文摇头:“好姐姐!我便是看过,此刻也急忘了!”

    “《千金方》曰:三部脉如釜中汤沸,朝得暮死,夜半得日中死,日中得夜半死。”苏苗苗取手巾拭去额上汗水,长叹一声,“此刻,已是夜半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!主人不能死!”阿文登时嚎哭起来,竟一跪到地抓住她双袖,“神仙姐姐,我知道你是有道行的。阿文是个没用的奴仆,让我替主人死吧!便是一百个阿文活着,也不如主人一个!”

    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何况,对医家来说,人命无高低贵贱,不能拿有用没用来衡量。”苏苗苗缓缓说着,眼神忽转凌厉,猛然踹了他一脚,“他花了多少心血栽培你,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今日替死?!没心肝的东西,说得出这样的话!”

    阿文哆嗦着嘴唇,长身站起,向病榻上的白知县端正作揖:“主人,我错了。老师,我错了!”

    就在这时,白知县像是拦腰被人打了一棍,身子突然弹起,“啊”地□□出声。

    阿文惊喜交加,一步上前握住他手:“主人!你醒了!”

    白知县瞪视着床帐,用嘶哑的气声连声喊着:“鱼儿!鱼儿!”

    苏苗苗惊诧莫名,伸手按他心口,竟然渐渐回暖,连忙给他扎了几针定神。

    白知县慢慢回过神来,看清楚苏苗苗和阿文,才失望地叹了口气:“小师叔,阿文。”

    阿文跪倒,伏在他手边哭道:“主人,你可吓死我了!主人,你可要答应我,再也别生病了!”

    苏苗苗按着他的手腕,发觉釜沸脉已经消失,不由长舒一口气:“活着就好!若有我守着,你还死了,我可不好向师兄交代。你这病来得好生古怪,虽是积劳成疾,怎会突然危重至此?”

    白知县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。倒是昏昧之中做了一个梦,梦见鱼儿了,梦里的一切都真真的,倒像真的去过那些地方。”他便把如何遇见杨寘,又如何登上百漏船,得燕娘子指引的事说了,听得苏苗苗和阿文都啧啧称奇。

    “啊呀!”阿文突然叫了一声,“我想起来了,前日来了封信,是不是……”他匆匆取来一封信,放在白知县面前。

    信封上写着“兴化知县白铁珊亲启”,寄信的是杨察。白知县将它捧起,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:“阿文,拆开……”

    阿文急忙替他撕开封口。白知县用左手按住抖个不停的右手,将信纸在被上摊开,紧接着,热泪便滴在纸上。

    他抬头,向天喊了一声:“杨寘!小杨死了!”

    这个连中三元的少年郎,就像一颗未及升上高天就已陨落的星辰,倏然划过了夜空。从春风得意到人死灯灭,只经历了几个月光景。除了和他相处过的亲友,有谁还会惦记曾经的惊才绝艳呢?

    他瞪大了流泪的眼睛,望着苏苗苗,又盯着喵神农:“我真个看到小杨了,就在那条船上!船上好多人都穿着白衣裳,手里拿着个白灯笼……难道我这个梦,是真的?我真的去了汴梁,见到了鱼儿?苗苗,那里还有一个极其可恶的男子,法力高强,不知是何方神圣。就是他抓了鱼儿,就躲在汴梁!”

    苏苗苗忙劝慰道:“你先别多想,到底只是个梦罢了!如此多思多虑,如何能好?当务之急,还是先养好身体,否则什么都做不了!”

    白知县急切地说:“不,我分明看到了,我连鱼儿家中的床帐、屏风是什么样子都还记得,还有那数盆花草!寻常梦境,怎会如此清晰?还有那个白衣男子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。”他将见到对方的情景细细说了一遍。喵神农跳到他身上,弓起背,咕噜咕噜地叫着,眯起了眼睛。

    苏苗苗摸摸它的背,低声问:“认识?!”

    喵神农尖厉地叫了一声:“喵!”

    白知县一把抱住喵神农,摇晃着:“他是谁?!”

    喵神农厉声道:“是白麓荒神!”

    苏苗苗微微色变。

    “我得把鱼儿救出来!”

    “休想!”说出这话的竟然是喵神农,“是他的话,你可就麻烦了……”喵神农怜悯地用毛茸茸的爪子拍拍他的脸:“不到他愿意放手的时候,那条鲤鱼,你怕是要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!”白知县抓紧了它,“这样胡作非为,他算是哪门子神仙?前辈不是兽王吗,会怕他这样一个无名之辈?!”

    “谁告诉你他是无名之辈?”喵神农用猫主子的神气居高临下看着他,“混沌之初,统御世间的是墟和荒两位大神。荒神的原身就是混沌,墟神是从荒身身上生出来的。墟主成住,荒主坏空;墟主生茂繁荣,荒主肃杀枯灭;墟主秩序,荒主混乱;墟主生,荒主死。后来新神渐生,墟和荒渐渐被新神取代,也被世人遗忘了。荒神便吞噬了墟神的力量,暂时蛰伏下来。他最早的栖身之所在太白山,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,叫白麓荒神。”

    “小子,那可是咱们惹不起的上古之神哪。”喵神农懒洋洋地趴着,眼神却精明锐利,“也许正是因为他汇集了荒神和墟神的力量——这两个大神的心性可截然相反——这位白麓荒神行事一向矛盾得很,总爱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。他若单纯是个恶神,天界早就和他杠上了。可他偏偏又偶尔行善,活人无算。仙界说起他,只有八个字:非善非恶,恣意妄为。跟他拗着干,还没有人或仙成事儿过。”

    白知县看着它,又看着苏苗苗,涩声道:“要我放弃,除非我死了!”

    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”喵神农道,“鲤鱼在他那里没有危险,只是不得自由。如今的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还是不要以卵击石,白白送死。”

    阿文双手递上药碗:“主人,吃药。”

    白知县接过碗来,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凌晨时分,白知县又烧了起来。苏苗苗刚歇下,又亲来看视。白知县只觉鳞片已经从胸口、胁下蔓延到了肩头和肚腹,连脚踝都覆上了几片硬鳞。他告诉了苏苗苗,她猛得一拍头:“之前你损伤肺络,血溢脉外,我用了止血养肺的药,可就是不见好。敢情你是里鳞介蛟龙之属,伤病毒气都会透发到体表,蜕层皮就好了。这么简单的事,我怎么没想到呢!”

    白知县苦笑:“不怪小师叔,只怪这个病患太古怪了!”

    苏苗苗笑:“也是,差点让我的神医招牌砸在你身上了!”她当即开了金蝉蜕衣汤,煎来让他服下。次日日中,白知县便把守在身边寸步不离的阿文赶了出去。阿文还不肯走,苏苗苗硬拖了他去,还不许他在外面偷看偷听。白知县刚起身栓了门,便滚倒在地。片刻功夫,他身上衣衫尽裂,露出了新鲜洁白的新躯。他喘息着,撑破带着鳞片的人皮壳子坐了起来,将旧躯壳扔进炭盆,化成了灰烬和青烟。他起身披衣喝水,却没有看到,还有一片没有烧尽的晶莹鳞片,还在灰烬里熠熠生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