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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射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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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日,苏苗苗晨起,背了药篓要出去采药,想跟白知县说一声,内院却空无一人,只有阿秀在廊下浇花。喵神农懒洋洋地在太阳底下弓起背伸了个懒腰,叫道:“苗苗,别找啦,他一大早就带人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苏苗苗道:“咦,今天是休沐啊!”

    喵神农道:“喵!那还不好,正好睡一天好觉!”

    苏苗苗把它抱起来塞进背篓:“别躲懒,跟我去野外走走。哎呀呀,背篓都快塞不下了!你就不能少吃点么?”

    喵神农扭动一下,险些把背篓撑破:“不能不能!我不去嘛,我要睡觉!”

    苏苗苗拿起砍柴刀径自向外走。喵神农喵喵地唱了起来:“苗苗坏,坏苗苗,养个夫婿瘸只脚。小姑十五六七个,婆婆是个大老猫……”

    “闭嘴啊,大老猫!”苏苗苗没好气地喊道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小毛驴悠然自得地在田坎走过。微风吹拂着地里碧绿的稻苗,也吹着小毛驴动来动去的耳朵。

    白知县喊了声“老人家”,下了毛驴,问地里的老农:“去年田好种吗?年景如何?”

    老农摇头道:“年轻人啊,这‘一年一季稻,十年九受涝’,年景不好才是正常的。年景好了,那是烧了高香,得了满天神佛保佑。”

    白知县蹙眉道:“风调雨顺,草木丰茂,种地却这样艰难?”

    老农嗤笑道:“你这读书人哪懂种地?雨多太阳好也没用,你看这地,都是沤田,洪、涝、旱、淤、潮、卤六害俱全。我们种地呀,就是和老天爷夜争,和土地爷争,和龙王爷争,争来争去,争下一点活命的粮食来。老汉这一辈子就盼着那龙王爷行行好,让每年这些水有地方可去,别淹了我的田!”

    白知县点点头:“老人家放心,他会的。”他骑上小毛驴,翻开刚才画下的图纸,绘上这一大片沤田,点点头,又往更远处的山野行去。

    傍晚,他买回了一个巨大的方陶盆。摆在厅里的时候,大家都被它的大震惊了。

    苏苗苗收拾着医馆带回的诊箱:“你这是要做盆景?”

    白知县笑道:“也算吧。我想在这里,做出一个小兴化。”

    他果真用泥石苔藓和木头,开始做一个微缩的兴化。不止是兴化县,还有广阔的郊野、接壤的城镇。之后,再插上各色标记,注明想要动工修整的地方。

    阿文扒在案几上,兴冲冲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大盆景,指指这里,指指那里:“这是县署,我们住的地方。这是大纵湖,这是旗杆荡!这是串场河、盐靖河、渭水河、上官河、下官河、南官河、卤汀河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错啊。”白知县赞许道,“这些河渠,你都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主人夜里看县志看图纸,早把这些名字念叨了无数遍了。”阿文掏着耳朵笑,“我要是还记不住就太笨啦,怎么配给主人这样的聪明人当书童呢!”

    喵神农嘲讽道:“还书童呢,我就没见过这么懒的书童。”

    阿文的脸一下子就红了:“这个……我还是端过茶,倒过水的……”最初争表现的劲儿过了之后,阿文就开始犯懒了。要怪这个主人实在是太亲力亲为了,他没必要学得会察言观色体贴入微嘛。

    白知县道:“是我不叫阿文干活的。”

    喵神农别过尾巴,拿后腿蹭起了脸:“你就惯着他吧!反正家丑不外扬。你可得努力活长点,你要是死了,这么懒的书童到别家去,没几天就被打死了。”

    阿文羞得拄着单拐往外蹦:“我去烧水!”

    白知县道:“他腿还没好全呢,用他做什么?”

    喵神农道:“你哪里是关心下人,竟是养儿子呢!”

    白知县笑了:“阿文不笨,我确实有传他衣钵的想头。小师叔,你觉得他如何?若果真能成才,也算我们后继有人。”

    苏苗苗莞尔一笑: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了。你横竖不大用他伺候,以后我常带他出诊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白知县笑着躬身施礼:“多谢小师叔。”

    要做大工程不是那么容易的。白知县等人踩点看地形、水脉,回来围着那大盆景,指手画脚争论了好多天,才定下了初步规划。修围、浚河、置闸的申请递了上去,到入秋的时候终于得了批复。兴化县衙贴出了告示,征募无业游民,兴修水利,建堤筑坝。

    若说无业游民,哪还有比那些刚出牢狱的旗杆寨喽啰更合适的呢?以前的营生,是回不去了。以后的生计,还没有着落。遇上这样的大工程,去做苦力,首先能填饱肚子,若稍有结余,以后无论做点什么,都好有个本钱。天时地利人和,加上白知县有意为之让这帮人自新,这一网把喽啰们套了个七七八八。

    但这些人是野惯了的,不好管束,还容易跟工头顶起来。好在有个封小二,那是受过白知县救命之恩的,在这些人里头有说话的分量。有一回,有个当过水匪的小子偷懒,工头火气大,哇哇叫骂了几句,还挥起了鞭子,立刻有人从背后把他撂倒在地,一帮人冲上前踩人。封小二几下子把人拨拉开,让人打酒买鸡来,两头吃酒吃鸡说开了,这一段也就翻了过去,没再掀起什么风浪。有他在,几次小打小闹都平息了下来。

    白知县也忙得不可开交,亲自乘小舟前往工地查勘,一路探查水势,又验查各地挑工、桩石,又及时命人购运石坝、涵洞缺乏的料物。若临时出了状况,又得想法子来解决。这封小二也是极细心的。疏浚串场河时,东岸范公堤叠得越高,越有崩塌的危险,封小二及时发现叫停,径自来找了白知县。白知县立刻跟人商量,想出法儿来,命人逐段挑砌加固,严防崩塌。

    工程未完工的时候,秋汛大潮偏来了。上游连日倾盆大雨,诸山陡发蛟水,处处盛涨,拍岸盈堤,淹没临近州县。

    “这下可怎么办?”刘县尉惶惶不安地说:“堤坝还没好,这一来就要毁于一旦!”

    杨主簿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只会绕着大厅兜圈子:“前面投入的人力物力,已有如此之多。一旦被大水所夺,剩下的资财料物,只怕不够了!更别说,这士气……”

    做工的本来就是无业游民,而且大多数来自已经土崩瓦解的旗杆寨。这好容易做好的一切,一夜间化为乌有,对这些好容易走上自新之路的人来说,该是多大的打击?他们是否还有心力认真做第二遍?

    白知县沉吟片刻,问:“大水什么时候会到兴化?”

    “只怕就在明日!”

    “来不及了。”白知县长叹一声,“刘县尉,烦请你调动所有人手,去通知百姓撤离危险之地。杨主簿,古书上祭天祭河的典礼是怎样的?明日我们在未完工的堤坝上张罗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人力无可奈何时,也只能看天意了。杨主簿愁眉不展地答应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,浊浪滔滔,直泻而下。民夫们望着侵袭而来的洪水,惊惶失措:“大堤要垮了!大堤要垮了!”有个人丢下手里的工具跑了起来,紧接着一大拨人都离开堤坝,望后奔去。

    “回去。”白知县骑着毛驴,白衣披发而来。

    “大堤要垮了!兄弟们会没命的!”有人喊着。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他严肃地望了一圈,“大家起早贪黑修起了大堤,就那么不相信自己双手修建的成果吗?大水当前,我们丢下它就跑,就不想着再护着它,救救它吗?你们放心,我今日把话撂在这儿了。堤在我在,堤亡我亡。我就在这里,哪也不去!”

    封小二喊了起来:“大伙儿都回去吧!白知县就在这守着咱们呢!我们谁也不走!”

    有人犹疑地看着白知县:“你当真不走?”

    白知县微微一笑,扬手叫后面的祭祀队伍跟上自己:“我不但不走,还要逼退洪水,把它赶到该去的地方去!”

    祭祀的队伍在河堤上一字儿排开。里头有衙役,有道士,有县学的老师学生,还有越聚越多的百姓。香花甘果陈列,艾草菖蒲燃烧。八音齐奏,乐人们跳起了祭祀的舞蹈。草龙背上绑缚着祝祷海晏河清、水波不兴的木简,被投入咕咚冒泡的河水之中,取个道家投龙之仪的意思。白知县给山川河流上了三柱清香,朗朗念诵祭祀淮河之神的长文。

    祭文念毕,只听远处传来一连串轰雷般的巨响,激起三层楼高的大浪!

    他们脚下的河流也猛然涨水,水花溅湿了大家的衣衫。“来了!来了!”乐声停了,舞蹈歇了。众皆失色,纷纷向后退避。

    白知县不退反进,拿起了一把沉重的木弓。

    “那是……”杨主簿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,“三百石强弓!”

    白知县看起来那么瘦弱,居然是个深藏不漏的会武之人吗?

    波浪扑上堤坝。他直接走进了浪花里。

    远处的大浪由远而近,轰鸣着,嘶吼着,像要把他们压成齑粉,把浪花卷到的一切都撕得粉碎。

    白知县拈弓搭箭,瞄准浪头,一寸一寸,拉开了三百石强弓。

    “他疯了吗?”民夫们在堤坝上狂奔后撤,封小二怎么叫也叫不住了。

    可那个人就站在那里,站在风口浪尖之上,瞄准,凝立不动,似乎天地都在这一瞬静止。

    学谕吴先生禁不住叫了出来:“这难道是马伏波的射潮之仪?”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曾经于廉州海边射潮,射去九口浪的六口,令海潮之害大减。

    说时迟,那时快,白知县瞄准如山倾倒的巨潮,陡然射出一箭。那箭带着一道红光,直向浪涛间刺去!

    他将此刻全身的法力,都倾注在这一箭上了!

    巨潮突然在半空中破碎、跌落,轰雷般的声音嘶嘶归于平静。人群爆发出不可置信的欢呼。百姓们叫着,跳着,你搂着我,我扛着你,花朵和衣帽飞来飞去,整条堤坝上都是沸腾的喊叫,像一连串新的雷鸣。

    “还不抢修堤坝!”白知县发出一声大喊。

    民夫们停住了脚步,回望河水,欣喜莫名。他们一个个自觉地奔了回来,拿起工具,开始挑料、填埋、加固。

    “知县呢?”杨主簿突然问。

    在人们闹成一团欢呼的时候,白知县不见了。

    白知县趁人不备,已经跳到了波涛之上,引着暂时平息下来的洪流通过水道向淮河冲去。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沉浮于水的寸高小人。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整个人泡在江河里,简直觉得当初的自由又全都回到了身上。

    “来吧!”他呼喊着浊流中晕头转向的鱼虾,“跟我到淮河去!”

    在离他百丈的洪水中,游动着一尾鲜灵灵的红鲤鱼。她一言不发地尾随着水族游了一段,停住了,目送着白知县引着洪流踏水而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白麓荒神微带嘲讽地问道,“不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了么?”

    鲤鱼笑着吐了个泡泡:“不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一刻都放不下他么?”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,我是条傻鱼儿。”她微笑起来,“他在做自己喜欢的事,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。他在为民造福。这是多么好的事,我应该高兴啊,又怎能过得这样愁眉苦脸不快活?我也要做我自己的事,成为我想变成的神龙。这样一来,就算我们不在一起,我们的心依然是最近的,你明白我,我也明白你!要是心不同了,就算凑在一起千年万年,那也没意思!”

    白麓荒神微微高兴起来:“你想通了,要做我的宠物了?”

    “宠物!”她笑得更欢了,“我可是神龙!神龙遨游天地,行云布雨,是永远不会屈身给什么人当宠物的。我可是秀才的至交好友,结义金兰。你什么时候学会像他那样待我,我也会拿你当朋友。”

    白麓荒神的脸沉了下来。一团水球将鲤鱼圈住,重重拍向水面,反复数次,把它摇得头昏脑涨。

    鲤鱼尖叫着:“怎么啦——说一句你就生气——反复无常的坏神仙——大坏蛋——”

    白麓荒神一字一句地说:“休想反抗我,休想背叛我,休想脱离我手!”

    “但我早晚会做到!”鲤鱼的回答斩钉截铁,一往无前,“我会离开这里,我会去京城,我会重新开始。你不拿我的话当回事,我就做出来让你看。你不相信会发生的事,我就偏偏要奇迹发生!我告诉你,虽千万人,吾往!”